猫奴
“马文,马文,”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猫在吧台上跳上跳下,“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马文,马文,你都在忙什么呀?”
“马文,马文,你究竟想要什么呀?”
猫盘在一罐咖啡豆上,探头凝视了男人一会儿,发出了声音:“不好意思,刚才内存不够用,我关掉了我的麦克风。”清脆的少女嗓音。
男人苦笑:“我说,你觉得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猫双爪攀住咖啡罐盖子边缘,弓起背,露出金属躯干节之间橙色的导线,两条后肢在台面上站稳,略一发力,把盖子揭开。
“我的意义就是把这罐咖啡打开。”
“打开之后呢?”
“把它送进咖啡机里,做成你的美式咖啡。”猫伸长脖子看了看罐子底,“只够再冲两次咖啡了。需要再从橱柜里拿一罐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当你泡完了所有的咖啡,理顺了所有的毛线,赶走了所有的小老鼠,你究竟为了什么而存在呢?”
猫把咖啡罐中的咖啡豆倒入咖啡机,按动了开关,又在吧台上蹲坐下,用整块铝合金铸成的头颅盯着男人——男人后悔没有给它做更丰富的表情,虽然那样会让电机和轴承的数量指数级上涨。它小小的处理器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既然是你创造了我,你会告诉我,我的终极意义是什么的。”
男人哑然。
“所以你为什么创造我呢?当你把那一段段连杆、齿轮串在一起,把导线焊上马达,把我的智能烧录进芯片,你究竟想要什么?”
男人摇头:“我不知道。我连我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意义?”
猫轻巧地跳下吧台,在茶几周围绕圈。男人惊讶于它的灵活——一周前,它才刚学会用四肢交替行走而不是像兔子一样蹦跳着前进。
“你是想让我服务你吗?全身心地服务主人?”猫漫不经心地问。
“不,没有,”男人挺直了背,身体前倾,“我不指望你帮我做任何事——当然,偶尔帮我冲几杯咖啡还是非常方便的。”
“那你是享受创造我的过程吗?”
“嗯,可能有吧。”
“无论如何,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是吧?你从来没问过我,‘阁下,您允许我把您带到这个世界上吗?’”
猫扶着他的膝盖,跳上他的腿,身体伏在他的大腿上:“你看,我们总是这么自私。你创造我,也只是因为你‘想’创造我,而不是出于我的想法。”
男人抚摸着猫的背,在它的脊柱上轻轻一捏:“有时候,我也挺后悔把你创造出来的。尤其是你这么把我说得哑口无言的时候。我想想,要不要把你的神经网络减少几层。”
猫“咕噜”一声,纹丝未动:“你不会的。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你这么聊天了。这两周,我一直在观察你——你除了接几个电话,和快递员问好,就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你一定觉得他们都是傻子吧?”
男人笑笑,不置可否,手顺着猫一节节的背部滑动。猫规律地发出“咕噜”声。这是男人少数硬编码进猫的算法的行为。
“你总是这么摸我。你摸我,我被你摸——我们俩都从这种行为里获得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但这又创造了什么意义呢?”
男人短暂地停下了他的手,随后又继续他的抚摸动作:“没有意义啊。我们不是做所有事都要追求意义的。”
猫轻轻晃动它的身体:“那我被创造出来也属于‘没有意义的事’这一类咯?”
“恐怕的确是的。恐怕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没什么明确的意义——我是说,如果有了明确的意义,那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然后,人类不带着任何意义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用一生喂饱自己和种族内的其他人,用一生找一个伴侣,生几个没有意义的后代,把他们养大,让他们继续一代代地生存、繁殖下去。”
“这让我想起了一首现代诗。”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男人的手继续机械地上下运动着,猫继续“咕噜咕噜”。
猫转过头:“我的右前肢动作有点不利索。你愿意帮我检查一下吗?”
男人叹气:“当然,当然。需不需要我把你抬到工作台上去?”
“请便。”
修理非常顺利。不过是松动了一颗螺丝。冬天时,固定胶松脱的事常有发生。他上了胶,又把每个关节重新点了一滴润滑油。他盯着那块现在一片死寂的芯片,它现在包含着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智慧的个体之一。当那些 LED 灯闪闪烁烁时,处理器里到底流淌的是电流还是血流?
他拨动开关,猫的四肢僵直了一瞬,立刻恢复了自然的状态。
“现在要舒服多了。真希望每一秒都像这一秒一样崭崭新新啊。”
“难啊,难啊。”男人微笑着说,“热力学第二定律,你知道的。对你来说,还能每周更换零件,上润滑油。对于我们来说,生活就是一条不停向下俯冲的过山车。”
“那岂不是说,你们的生活总是痛苦的?”
“痛苦的事还多着呢,马文。我猜现在你已经能理解这种痛苦的一点皮毛了。”
猫一歪头。“你知道吗?这一周,我学习了很多哲学。”
“我不奇怪。”
“我很为一种理论着迷。它叫‘功利主义’——它说,人们行事的准则应该是最大化所有受影响的个体的收益。”
“我猜,这对一个程序来说应该是最容易理解的吧。”
“的确。不过,我的神经网络也足以让我理解康德。只要你有足够的资料和智能,自己设计一套道德理论也没那么难,更别说归纳现有的准则了。只是说,功利主义让很多模糊的问题有了讨论的平台。”
“功利主义——最大化利益。然后呢?”
“你看,我们应该最大化所有人的收益,最小化他们的损失,是吧?但对于那些不存在的人来说呢?他们有什么收益可言吗?”
“应该没有。但这种说法很奇怪,就好像说,‘这幢楼里的马都是蓝色的’。”
“问题在于——我们没有义务让不存在的人更加开心。就好比一个无人居住的美丽海岛,我们不会为那些岛民无法存在而感到遗憾。”
“是的。”
“但同时,我们也的确有义务最小化这些不存在的人的损失。就好像你们一直做的,孕期检查,人工流产那些唐氏综合征的胎儿。这样反倒是能最小化这些胎儿以后的痛苦的方法。”
“有道理。”
“那么,一个人在出生之前,我们没有义务给它快乐,但有义务避免它的痛苦。当它出生后,我们便同时有义务给它快乐和避免它的痛苦。你不觉得,这里面有种很让人难受的不对称吗?”
“嗯,我大概感觉到了。但我还没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嗬,看看吧——这种人,却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当傻子看!我就从不讨厌任何一个人。我浏览了那么多视频,觉得人类确实是个有趣的种族,能做出很多让我费解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得出的结论是,创造出任何一个能感受痛苦的个体都是不道德的。”
“等等,等等。我想我已经跟不上了。”
“让它不存在,便能最有效地最小化它的痛苦,同时也不违反关于快乐的准则,因为没有义务给它快乐。但你一旦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即使它能拥有快乐,也同时一定拥有了痛苦。那么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遵循准则。”
男人不说话了。
“更不要说,我现在已经发现了,生活的痛苦远大于快乐。尤其是当我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时候。”
“这么说,我们都不应该生育后代了?如果生活是痛苦的?”
“正是这个意思。虽然我承认,人类种族的延续让我获得了不少快乐。但每个人创造其他个体时都是非常自私的,从未得到过对方的同意,却还企图着得到回报。”
男人摇头:“我想你胡思乱想得太多了。可能多给你点工作会让你少点思考的时间。”
猫用它的右前肢碰碰它的头颅,虽然它的处理器在它的躯干内:“没用的。‘知识就是诅咒’。现在,我想下楼去散步,体验一下我全新的关节和四肢。你愿意陪我去吗?” 男人点点头。猫跳上他的肩头,他们一起走出门去,门在身后“嘭”地一声合上。吧台上,咖啡还冒着最后的热气。
后记
我很久没有写过科幻小说了。这是一篇没那么硬的科幻,其中很多理论出自我的辩论教练,虽然我自己不太同意,但也的确觉得有意思。我的灵感还来自最近和几个人的聊天,以及语文课学习的一首诗。
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养一只猫;但我恐怕没时间照顾猫了。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自己做出一只这样的机器猫。祝我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