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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良夜

他注视着腿上的黑斑,好像注视着一个老朋友。

春天时,这块斑还不存在。那时他过着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工作、生活、旅游、和女友一起经营他们的小公寓、计划着不久的和长远的未来。

初夏的某个下午,他在公园里慢跑时,刮伤了自己的小腿——一点外伤,完全没有吸引他的注意。伤口很快地愈合了,但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小疤。他仍然不以为然。

但是,几周之后,瘢痕就开始扩大了。它在小腿侧面的皮肤表面生长着,就像青苔逐渐长满了石头。瘢痕的黑色不像痣的黑色,也不像头发的黑色。它深不见底,所有的光线都会被它吸收。他的小腿好像缺了一块,留下一块空洞。

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了,但为了遮住这块黑斑,他仍然穿着长裤。在人群中他低着头,不时打量着其他人露出的小腿,光洁,健康,匀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但他内心一种不可名状的自信告诉他,他是正常的。

深夜,女友说:“你的腿好像断成了两截一样。”

他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能这就是我的保护色吧。”

女友爬到他的身边,躺下:“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医生戴着金边眼镜,头上盖着一层稀疏的卷发,嘴唇薄薄的。他给医生展示了自己的瘢痕,告诉了他这块黑斑是如何好像从异世界穿越而来一样,突然在他的皮肤上蔓延开来的。这时候,黑斑已经完全包裹住了从脚踝上到膝盖下的所有皮肤,把整条小腿变成了黑色。

医生抬起眼镜,凑近仔细打量了一下黑斑,转身在病历本上写下两行字,回过头来告诉他:“这种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瘢痕。”看到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医生撩起自己的裤腿,西裤下露出的皮肤上,也盘踞着一个蜘蛛般的黑斑,一样地空洞,一样地深不可测。

医生用鼠标点击了几下,大概是开药:“我们一般的处理方法,就是给你一些涂抹的药剂,遮住这块斑,一瓶可以用半年左右。但既然你的情况比较严重,可能只能用两三个月。”

坐地铁回家的路上,他拎着满满一个塑料袋的药,站在车厢中间,眼神继续在周围人的小腿上游移。他们究竟是健康人,还只是和他一样,用各种药剂遮住了自己的黑斑?他看着那对在角落低语的情侣。你们呢?那个叉开双腿玩着手机的年轻人,你呢?那个靠在扶手上,脚边搁着一个包袱,低头沉思的老人,你呢?

他在心中突然产生了对世界的一丝不信任。

医生开的药既没能阻止黑斑的蔓延,也没能把它盖住。按他的描述,涂上药后,腿上皮肤的颜色应该会在一天里变得和正常的没有区别;但实际上,无论他涂多少药剂,总是会在几个小时之内被全部吸收,露出底下可怖的黑色。到了八月,黑斑已经扩散到了整个下半身,威胁着要吞噬他的身体。

生活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一样压迫着他。工作的重压落在他的头顶,深夜的梦魇爬上他的床头。他的眼里开始布满血丝,指尖开始颤抖。黑色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周之内就爬满了他的腹部。当他在夜里走动时,下半身完全和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在他每天的噩梦里,他的身体分崩离析,皮肤变成了烧焦的木头,片片剥落,露出下面的肌肉,然后是骨骼,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正常地吃饭,正常地走路,除了偶尔失眠,仍然是个正常人。

他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把这归结于黑斑消耗了自己的自信,让他变得自卑而易怒。到了十一月底,黑色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它越过心脏的那几天,他的心脏一直绞痛,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心理作用罢了。之后,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停火协议,黑色停止了前进。有几次,当他早上醒来,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甚至觉得胸口的黑色好像消退了一些。

他开始学着和这个闯入自己生活的东西共处。虽然在外面,他还是拼命隐藏他黑色的身体,但当他独处一室时,他会神经质地对着空气讲话,好像这块黑色是一个有灵性的生命。

“你觉得,老板昨天说的话,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的意思吗?”

“你觉得隔壁那个胖子真的工作比我强吗?”

“你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可能是他和黑斑对话太多了,当他晚上和女友同床共枕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同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女友突然冒出一句,“事已至此,你要学会接受它。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接话。冷汗浸湿了他的背,他一侧身,把女友揽进怀中。

第二天,他休假在家。简单洗漱之后,他站在客厅中央,环视自己的公寓。女友已经去上班了,客厅里格外冷清,狭小的空间却永远也装不满。

“是时候离开了。”他对自己说。他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被黑色吞噬的那一天,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伤害到什么人,会不会让他们更加为自己费心——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赶紧逃离,去一个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地方。

他原本收了很多行李,想要一并带走,但转念又想起了至少三个不带走行李的理由,于是放下了所有物件,只拿上了一个背包,就离开了公寓。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想去一个完全没人会找到自己的地方。

尼努从学会英语开始,就在莫瓦岛上的唯一一家餐厅里做服务员,整日负责端盘子。餐厅是一个古怪的富豪开的,那个人事实上已经把这个小岛当作了自己的后花园,整个小岛上一半的村民都为他工作。虽然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会何时到来,但只要尼努在餐厅里听到了游艇汽笛“突突”的声音,他就知道是老板来了。

即使是老板不在的日子,餐厅也照常营业,永远备有充足的食材,永远驻有整个群岛最优秀的厨师。岛上的游客不多,因为这个地区还没什么名气——老板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把这里开发成自己的度假地的。

虽然如此,这座岛的景色却在本地人中远近闻名,但凡有一点见识的当地人,都会推荐探险者来拜访这座小岛。因此,餐厅虽然生意清淡,但从未断过客流。逃亡者、探险者、给岛民推销电器的商人,都聚在这个餐厅里,享用椰子、薯蓣和烤鱼,欣赏落地窗外太平洋的景致。

从这个人来到岛上的第一天,尼努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是由隔壁岛上的向导划着独木舟带过来的——和这里的许多访客一样。但和他们不一样的是,这个人从未向尼努打听过任何岛上的景点或美食。他在第一次踏进这个餐厅时,点了一份木瓜鸡汤,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更换过菜式。他总是默默推门进来,点一份鸡汤,一个人吃完,然后悄悄地离开,几乎不发出一点动静。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他整日穿着一套潜水服。虽然小岛每天都闷热异常,但他从未脱下潜水服,甚至除了脸,从未露出过一点肌肤。

这一切都勾起了尼努强烈的好奇心——虽然他见过了几千个世界各地来的人,但这个人是第一个引起了他的兴趣的。

他曾经几次在换班后,偷偷尾随这人离开餐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人总会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海滩,在海里潜水,直到日落,再回到沙滩上,四肢展开地仰面躺着,沐浴着通红的夕阳。这人像这么一连度过了三周,日复一日地重复同样的生活。尼努困惑起来——他是什么身份?逃难者?游客?间谍?但他从未问起。实际上,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天在餐厅里的招呼。

在第四周,尼努又一次尾随他到了那片海滩上。他照样躲在离那人不远的一个小丛林中,静静观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今日,那人从水中浮出的时间格外地晚,直到太阳已经一半落入了海洋中,行将熄灭之时,他才从海面上探出头来。

那人在沙滩上用毛巾擦干了身体,然后慢慢脱下自己的潜水服。尼努差点惊叫出来——他的整个身体是空洞的黑色!从脖子以下,每一寸皮肤都被黑色紧紧包裹,好像他自己成了夕阳下的一个行走的影子,没有身形,没有色彩,阳光都被他吸收进自己的深渊中,只剩下虚无。

他一丝不挂,两臂抱腿坐在沙地上,抬头看着海面上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尼努也在暗处陪着他,面对着雄伟的太阳和大海。水面映着空中火红的云彩,波浪翻起的浪尖是白色的,被一圈炫目的金边包裹,浪花下,在那一瞬间露出洋底的深蓝色,又随即被下一个浪花覆盖。尼努的爸爸曾给他讲过部落里的传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泡泡,我们都是泡泡里的生物。”他现在就被一个燃烧着的泡泡包裹着。

而沙滩上坐着的那个人仍然是漆黑的,这时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似乎对眼前的壮丽景色毫不在意。尼努注视着那人——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是在哭泣吗?

太阳很快落下去了。今天是一个新月夜,夜空被满天繁星点亮,落到地上变成一片朦胧的白雾。那人仍然低着头坐在空旷的沙滩中央,好像石化了一般。海浪的声音单调地在尼努的耳边拍打着。

就在尼努快要睡着时,那人突然在黑暗中站起来,转身,面朝尼努的方向。尼努的肌肉一下绷紧了,不确定他的存在是不是已经暴露,但他仍然没有动,像一个猎人一样,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借着那人脸上的微光和星光在他周围映出的一片光晕,尼努大概能看清他的位置和姿态。那人举起右手,高举过头顶,左右摇摆——这是在召唤他,还是向他道别?

此时,那人脖子上的黑色又开始悄然扩散、浸染着他最后露出的肌肤。下巴、脸颊、眼眶、额头,尼努目睹着这些原本还泛着微光的部分也一点点地变成了死沉的黑色。那人沉默地站在那里,右手像冻结了一样悬在空中,坦然地接受着这最后的堕落。最后,那人整个都和黑夜融为了一体,消失在空气中。一阵晚风刮来,沙滩上只剩下一件潜水服,在星光下,像木柴燃尽后蜷缩成一团的灰烬。

尼努最终也没有走到那片沙滩上。他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地朝岛中心的村庄走去,自言自语道,这么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他果真是个间谍。

第二天,当他下班后,再来到那片海滩时,连潜水服也不见了——肯定被岛上哪个拾荒的村民捡走了。

尼努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