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

他透过准星凝视着眼前的这头鹿。

森林中的树丛丛林立，每一棵都向上拔地而起，枝杈伸展向四面八方，在他的头顶合围成一片茂密的深绿色树冠。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地面上。

几束光线照在鹿的身上，让它的棕色毛皮泛起金光，每一条肌肉都清晰可见。它伸头咀嚼着一根低悬的树枝上的果实，对近在眼前的枪口不闻不问。

双脚踞弓步，屏气、凝神。右手食指逐渐发力，扳机收紧。子弹对准自己正前方的猎物，露出了它嗜血的獠牙。

就在一念之间，他紧绷的肌肉突然放松，枪口略微下垂——他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射出那颗子弹。鹿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他看清了鹿的眼睛：忧伤、平静，带着海洋的水汽。那是一只从海边来的雄鹿。

他们对视着。鹿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恐惧，它只是盯着他看，深棕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怜悯，还有一丝蔑视。他僵在原地；鹿轻轻摇了摇头，犄角擦过树枝，“簌簌”作响。

下一秒，雄鹿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他会在未来的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想起那头鹿。他会无数次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到那片林间空地，那里有一头雄鹿正抬头咀嚼一颗鲜红的果实。睁开眼睛，他就会看到一个棕色的影子在房间的一角一闪而过，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夜深人静时，那头鹿会走进他的卧室，在他的床边，平静地注视着他。窗户透过的月光下，它的犄角在房间里投下巨大的剪影。

他会在未来的每一天寻找那头鹿。他会走进每一片森林，踏遍每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呼唤一头海边来的雄鹿。这世界上有这么一头鹿吗？他不知道。他是在森林里看到这头鹿的吗？他忘记了。

他会和朋友们说，他曾经面对过一只雄鹿，它很美丽，很强壮。他给他们描述雄鹿的犄角、毛皮和姿态，却唯独不敢描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他说，你不配。你不配把我的头颅悬挂在你的卧室，你不配把我的毛皮披在你的双肩，你不配用我的犄角装饰你的客厅。

他的朋友们笑了，透过酒瓶后一张张大笑的脸，他明白了——

也许他从未当过一个猎人。

也许他从未举起过那把枪。

也许他从未进入过一片森林，那里的树冠非常茂密，那里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在灌木上，那里的空气湿润而芬芳。

也许他只是深夜里街道上的一个行人，和无数同样把脸埋在黑暗中的路人擦肩而过。他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梦见了森林中的雄鹿。

也许他只是一个沙漠中的旅者，在极度干渴之中，在海市蜃楼的幻境之中，看到了一只雄鹿。

也许是他自己面对着一支猎枪，那支猎枪顶在他的下巴上，在和自己对峙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看到了一只雄鹿。

他只记得，有那么一头鹿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有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