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决定去死
一
一个男人在他二十五岁生日这天决定去死。
死神听到了他的召唤，走进了男人的卧室。他用脚轻轻拨开床边堆着的袜子，挪到坐在书桌一角的男人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上。
“孩子，我来带你离开。”
男人抬起埋在双手中的头，眼里布满了血丝。死神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瘦削、颀长，穿着黑色的休闲西装。男人嘴唇颤动了两下，努力用手撑着身体，让自己站起来。
死神抬手看了眼手表：“你的时间还很多。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男人闭起了眼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我不值得被爱。看看我吧，这就是我的生日。所以，没有人值得我见最后一面。”
“那么，这个世界呢？你现在离开，这个世界会损失什么？”
男人睁开了他的眼睛，望向死神身后，若有所思：“如果这样说的话——我在我人生的二十五年中积攒了很多知识，也产生了很多想法。它们现在都留在我的脑子里。走之前，我希望能花点时间，把它们整理记录下来。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欠什么了。”
死神点点头：“好。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把所有你的知识和想法都记录下来吧。”
死神直起身，迈向窗边，伸出手臂，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了窗户，点亮了地上散落的纸片。
“把窗帘拉开吧，明亮的环境有助于你集中精神。”
二
死神第二次来的时候，是在午后。他在门口脱下鞋，踩在松软的羊毛地毯上，穿过客厅，在书房里找到了男人。
男人合上书柜的玻璃门，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当他和死神四目相对时，脸色格外平静。他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眼镜，注视着这个现在和他年龄相近的存在。
“你来了。我从半年前，就开始计划着你来的这一天。”
“那么，你做好准备了吗？”
男人低头，看着手中黑色的笔记本封面：“我已经写出了许多书，我也创造了许多理论——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还没有机会把这些理论付诸实践。我还没有告诉世人，该如何利用这些知识创造价值。”
“好，好，”死神看了看手表，“你的时间还很多。二十年之后，我会再来找你。”
男人翻动着手中的纸页，听着门口的动静。许久之后，门轻轻地“咔嗒”一声关上了。
三
死神在工厂的办公室里找到了男人。此时是傍晚时分，工人已经全部下班，轰鸣的野兽们都变得沉默了，蛰伏在空旷的车间的各个角落。他推开沉重的楠木门，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坐在红木桌后，整理着桌上散落的文件，听到响动，也没有抬起头。死神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端详着男人。
“孩子，我又来了。”最终，他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头，眯眼注视着面前的身影，显然是被这个比他年轻的人叫“孩子”给迷惑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紧皱的眉目才舒展开来，露出两分笑意。
“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我的生日的人了。”
“孩子，我已经有几万岁了，我记得很多东西。你现在，还想要离开吗？”
男人环顾四周，好像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成就。许久，他发话了：“这二十年，我已经忘记了不少东西——我忘记了我的生日，忘记了你，也忘记了我想死的念头。你看，我终于有点事业可以专注投入了。”他伸出手，指向自己办公室的各个角落，上面层层叠叠地贴着图纸、便签和照片。“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
死神笑了，站起身：“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男人仰头看着天花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想把我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我要告诉年轻人们，为了个人的痛苦而提前结束生命是不负责任的，重要的是在自己的人生中，创造一些价值，如此等等。”
死神在门口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男人继续对着天花板冥想着。夕阳把他的白发镀上了金色。
四
午夜时分，死神又走进了男人的卧室。此时，男人七十三岁。
“可是，才过了八年。”正伏案工作的男人说。
“我知道。今天，是你本该正常死去的日子，也是我本来应该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
男人没有说话，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争分夺秒地写下一行行字。
“你的回忆录已经出版了。现在，你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研究这个世界最深的奥秘——我在探索理论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我马上就要成功了，请你务必多给我一点时间。”
死神俯下身，一行行地打量着他的手稿。死神活了几万岁了，拥有无穷尽的智慧和见识，但是他也从未思考过世界的本质这样深刻的问题——他太忙了，忙到没有工夫把知识转化为思想。
于是，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男人的身边，专注地看着他一笔一画地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个个符号，理解着其背后的内涵，讶叹于男人的思想之深邃。房间里只剩下了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天边泛起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