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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日

马克一直有早睡的习惯,即使是军营生活也没有改变这一点。但今天晚上,他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去一年遇到的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都一个个地一闪而过,他既躲不开,也抓不住。

在他的脑海中,他听到了广播里传来“战争已经结束”的宣告时,街道中爆发出的巨响;他看到了在巴勒斯坦村庄的小巷中,遇到的一个戴着小帽子的黑袍老人——他面对马克手中的步枪,指着脚下的沙地说:“这是我们的应许之地”;他看到了包着头巾的络腮胡大叔,托着一个男孩的身体,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言不发……

马克最终翻身下床,拧开台灯,把钢笔吸满墨水,抽出一张稿纸。每次写作时,他都会像纸的对面坐着另一个自己,把自己自言自语时说过的所有话,都倾诉出来。但每当他写下一段话,重读一遍时,就只会觉得思路混乱,不知所云,于是全部划去,重新来过。

写了一个多小时,他还是停滞在开头的那一段,总是在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上来回推敲,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始终落不到笔尖上。他突然莫名感到恼火,觉得文字真是一种低效的工具。

他想要打开窗户,对着外面的街道大吼,让所有人都听到。他想告诉所有人,自己经历过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失去了那么多亲密的朋友,以至于现在孑然一身,住在曾经的敌人的国家中。他想象着那些人会怎么抬头看着他,对着他的窗户指指点点。他们可能会窃窃私语:“谁不是呢?”“俄罗斯人也杀掉了我的哥哥。”“你们分裂了我的国家!”

所以他不敢说——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把面前的稿纸揉成一团,扔到桌角,转身从书柜中抽出厚厚一叠纸,杂乱地堆在桌上,一张张地翻过这一年写出的文章——其实他什么都读不进去。都是些生涩而无趣的东西,诞生自每个阴暗的夜晚。

在那些夜晚,他回到了两年前的冬天,身边都躺满了尸体,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硫磺味、和淡淡的植物香气。他总会在同一个谷地里,被一颗流弹击中左大腿,倒在坑中。他的嘴里尝到了雪的味道,是苦的。

从那之后,他虽然回到了安全的后方,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片森林中。时至今日,他没有一刻闻不到那股燃烧的血肉的味道;他的灵魂也时常飞回森林的战火中。有时是餐厅里一个盘子掉到地上;有时是走出大门时,正好被太阳直射双眼;有时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独自走在大街上——他的脑中会突然轰地一声炸开,眼前一片血色。在那时,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森林中的一只鹿,或者是一只松鼠,在弹雨中奔跑。跑累了,他就停住脚步,静静看着血从自己身体上的孔洞中流出。

当他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他会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或坐在路边,周围被关切的路人围得密不透风,挡住了他头顶的阳光。

但当他提起笔时,所有的痛苦、迷茫、失落,都消失了,只剩下不可捉摸的虚无感。于是他喝酒,希望在酒精中重新把自己闪烁欲灭的火苗点燃,但结果就是,他的文字彻底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哝哝低语,晦涩、枯燥、充斥着宗教典籍般的隐喻和教诲。酒精浇灭了他的热情,淹没了他的理想。

他翻完了那一沓手稿,深吸一口气,把它用右臂抱住。他带着稿纸,大步走出书房,在壁龛里摸出一瓶喝了一半的烈酒,拎在左手。他带着这两样东西,走出了房门。

他在庭院四周种下花草,而在中央留下一块水泥地,在晴朗的月夜,他会站在这里,让晚风吹拂他的脸,短暂冷却他滚烫的大脑。越过他的院墙往外看去,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勉强可以看清远处的大门上金色的四驾马车。

表盘上的两根时针一点点地互相靠近。他把手稿在水泥地上摞好,盘腿坐在它们边上。月光很暗,白纸和黑字都晕成了一团,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黑影,漂浮在那些纸片之上。这个黑影向他耳语着,但他太累了,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11:55。他打开那瓶酒,抬头灌下一口,有几滴落到他的裤子上。院墙外的人声逐渐喧闹了起来——也像月光和眼前的景象一样,晕成一片,他什么都听不清。黑影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萦绕着:“时间要到了,是时间了……”

11:58。他向前探身,提起最上面的一张纸,在朦胧的月光下,用力看清上面的字迹。这讲的是一个伦敦的画家的故事,这一整页都在写那个画家是如何在他狭小而闷热的阁楼里,汗流浃背地站在画布前,把各种灰绿色、褚褐色、暗红色的颜料泼洒到画布上去的——他还记得,这个画家最后把十多张画都扔下了公寓,然后自己也跳了出去。

让我现在再写这个故事,肯定会安排一个不同的结局——让他死掉真是太便宜他了。他这样想着。他曾经以为抛弃生命就是绝望的顶峰,但这其实是最大的解脱。生存的绝望在于生存本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着,轻柔地用纸的一角撩起火苗,然后把打火机揣进口袋里,掏出怀表,紧紧盯住秒针,它正一步一步地向分针靠拢——

五。他左手捏着那张燃烧着的纸,右手抓起酒瓶,从地上站起来。

四。他喝下一口酒,让酒精灼烧他的喉咙和大脑。

三,他均匀地把剩下的酒浇在纸堆上。

二,他抬起左手,把火焰悬在纸堆的正上方。

一,他的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松开,火焰飘到了那堆纸片上。

他想象着墙外爆发出一阵欢呼——但没有人出声。这个国家不庆祝这个时刻。他的眼前,燃起了一团亮黄色的火焰,向四周爆出火星。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困扰,现在都明亮起来了,都被这火焰照亮了、吞噬了。

一年过去了,这是他的胜利日焰火。